【宣教士故事】當你似乎什麼都幫不了😔

文/麻雀(華傳宣教士)
本文取自『華傳雙月刊』69期-《走過幽谷》,訂閱華傳刊物

今夜開齋節前夕,窗外上演多場烟火秀,在夜幕下瞬間璀璨后又被吞沒。穆斯林同胞們,在新一輪防疫行動管制令下失去了聚集歡慶的自由,似乎想透過狠狠放烟火來彌補缺憾。炮聲從我上周離開隔離酒店回家那天已此起彼落,一陣陣代表節慶和歡騰的炮響聲,總讓我想起在某城那段日子裡的槍炮聲。

與苦難者同行,從來不是預先計畫和安排的事,因為苦難總是突然空降在一片晴空。與當地人一起經歷疫情和政權劇變,顯然也非事工計畫一部分,然而它們就這樣臨到我所在的工場。從疫情最初爆發的2020年3月至今年2月,有好多次可短時間內撤離的機會,但最後還是決定留守到簽證接近期滿才離開。有人覺得我很令人費解,甚至有人不認同。令人費解的部分,也許接下來的分享能促進些許理解。

留下有何用?

世界各地不少宣教士在第一波疫情時撤離,有的後來在疫情稍緩時得以重返,滯留差派國的也不少,還有少數人決定就此告別前綫,當然還有另一群至今仍不惜代價堅守崗位。

我曾自問「留下有何用?」,也問上帝。人傾向將苦難視為有待解決的問題,目標是將之減輕或去除,一旦覺得在這方面貢獻不了,得出的結論便是「無用」,也就是「別浪費時間精力」,「別白白冒險」。在實用主義影響下,無法衡量和計算成效的作為令我們感到不安。若我們沒有能力幫受難者挪去苦難,而只能和他們一起受難呢?要是我們無法替受苦者解決問題,而只能和他們一起面對問題呢?這樣有沒有「作用」?這樣還值不值得做?

也許跟一些資深工人比較,我的留守最無用。他們能操一口流利本地語能獨立處理很多事,住在本地好多年對一切都熟悉,有建立多年的事工需要他們主持大局,有許多羊兒仍依賴他們,而我這僅僅學了一年語言的菜鳥什麼都沒有、誰都不是,沒有任何事工、任何人少了我會停擺。既然如此,堅持不願儘快撤離是何苦?

選擇留守的背後,我其實沒有很複雜的原因或高深的神學理論,只是因為愛——因為愛那些受苦的鄰舍,因為想再陪伴主內家人多一些時候。我始終深信不願共患難的談不上愛,於是我選擇和他們一起留在患難中,經歷他們的懼怕、擔憂、辛苦、疑惑、無助、哀傷、悲憤,並在適當的時刻播下基督裡的盼望。然而我相信選擇撤離者也有愛,他們或不想成為當地人的負擔,或為了保護年幼的孩子,或顧念後方擔驚受怕的親人和教會,因此我必須強調這是個人在主裡的領受,無需比較也不可論斷。與苦難者同行的核心并非同行的形式,而是一顆憐憫心。

回國隔離時有機會閱讀盧雲神父的《喧囂中的寧靜》,他對與苦難同行有此番提醒:

「不要低估擁有憐憫心的難度。憐憫心之所以困難,就在於這是一種內在的性情,能夠與他人一同走向最脆弱、最無助、最孤單與最破碎的內心狀態。這不是一般人面對苦難時最自動的反應。我們最想做的是離開苦難、逃離苦難,快快找到治療的方法。作為一個忙碌、積極、渴望有功效的服事者,我們希望用具體的貢獻來賺取麵包。這往往代表著一定得先做些什麼,來顯出我們的存在有多與眾不同。結果,我們忘記了那最大的禮物,就是我們有能力進入關係中,與那些受苦的人同行。」

苦難中的人在尋找答案,同時卻明明知道不會有答案。我們與苦難者同行,主要角色不是提供答案,而是透過我們的同在讓他們經歷上帝的同在,就是那位不一定逆轉苦難但和我們一起留在苦難中的上帝。

《殺戮禁區》(Shooting Dogs)是一部根據1994年盧旺達種族大屠殺的歷史事件改編的電影,裡頭有個虛構角色叫克里斯托弗(Christopher)神父,這名西方人在當地一所技術學校服事。當駐扎在當地的聯合國維和部隊準備撤退時,成群的胡圖族暴亂分子正在校外揮舞著鐮刀,伺機冲進來砍殺在內尋求庇護的圖西族人。已決定隨維和部隊撤退的英國人喬(Joe)發現克里斯托弗神父還留在圖西族人群中,上前問他為何不走,他回答說:「喬,你曾問我,這裡所發生的一切事、這些苦難當中,上帝在哪裡?我很清楚知道祂在哪裡。祂就在這裡與這些人同在,在受苦。祂的愛在這裡,我從未感受到如此濃烈。并且我的心在這裡,喬,我的靈魂。要是我離開了,也許這顆心再也找不回來。」

出自電影虛構角色的一段話,卻如此準確地標示了上帝在苦難中的定位——祂并非高高在上看著,祂就在當中!與苦難者同行,這就是祂給我的呼召,我的事奉。

外國人的「作用」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意即只要現在先保住這條命,待以後局勢穩定再回來,不怕沒有事奉的機會。然而,這句話似乎透露了一種想法:與苦難者同在並不算是一種事奉。這信念貌似無害,但卻會將同在和陪伴的價值貶低。

變天後不久,我在某社區群組看到一則當地人寫的文字在流傳,內容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請旅居在當地的外國人不要離開,因他們認為當局者會因留在當地的外國人而實行壓制時有所顧忌,并且我們這些留守的外國人是他們將消息傳出海外的重要窗口,能避免全面消息封鎖而掩蓋惡行。

有一天,城裡某區被圍困了,抗議者無法撤退,部分被附近民眾匿藏家中。到了夜晚,有行動開始逐戶搜查要把匿藏的抗議者揪出來。有人利用網絡優勢在社交媒體上,呼籲住在該區的外國人聯絡各自領事館,讓領事館基於保護公民提出建議,藉此保護抗議者。不久後,臉書上即流傳好幾個國家領事代表發出的文告,要求讓抗議者安然撤離現場。最終雖然有一部分抗議者被捕,但當晚卻因著外國人的「勢力」保全了不少人。那是我第一次見證外國人的「作用」

然而,這種發揮「實際作用」的機會並不多,更多的是在日常生活中出現在他們的身邊,和他們一起生活,幫襯他們的小生意,心驚膽顫一起走在路上并在虛驚一場后相視而笑,讓他們看到自己國家并非人人避之唯恐來不及,讓他們發現還有人在混亂和困難中看到寶貴的人與事。

個人靈命操練

在工場遭遇危險時留下來,也是我個人非常重要的靈命操練。鄰居們在家敲鍋抗議的無數個夜晚,我操練風雨不改在四起的訴求聲響中跪在主面前為國家禱告,深盼我與世界各地教會呼求上帝的聲音也能如鄰居的敲擊聲般迫切,求祂以公義驅趕不義、以憐憫擦去哀痛。

留守在苦難中的日子,讀詩篇的感受不再一樣,詩人筆下的敵人、惡人、追趕、刀劍、弓箭、網羅、埋伏、死亡、流血……一切都變得立體了,因為切身處在類似的處境中,這一切不再是需要靠想像才能稍稍體會的無助和懼怕。那些在抗議中為國家、朋友、同胞捨命的人,讓聖經裡的「捨己」變得有血有肉。那些每晚在我住處樓下守夜至清晨的鄰居,使詩篇130篇的畫面活過來。

這場苦難帶來的這一切並沒有摧毀我,卻讓聖經裡的人性與困境變得更真實,恩典與救贖變得更迫切。

那段路我們曾一同走過

陪他們走到4月最後一周,簽證也將期滿,我終於還是登上了回家的飛機。我終究是一個可以隨時選擇退場的外國人,這場戰役,留下他們在原地與苦難共處,但我知道上帝還在那裡

回到自己國家,那裡消息少了,也不再和他們在同一時空聽見槍炮聲、經歷搜查和逮捕的恐慌與懼怕、經歷網絡被限制……離開了苦難現場,留住了青山,心卻留在了當地。人不在現場,一切馬上變得如此遙遠與不真實。回到後方,自然有後方的事爭奪注意力。我無法全程與他們同行,但每當躺在自己安逸的床上想起他們,我都感恩過去一年多選擇陪他們走了一段路,才讓我如今更能感同身受。

若干年後或不久的將來當我能重遇他們,聊起這些事件,至少我能說:「我明白,因為當時我也在。

盧雲:《喧囂中的寧靜》(臺北:校園,2019),頁46。
電影原文對白:“You asked me Joe, where is God in everything that is happening in here, in all these suffering? I know exactly where He is. He is right here with these people, suffering. His love is here. More intense and profound than I’ve ever felt. And my heart is here Joe, my soul. If I leave I think I may not find it again.”